讓梟雄搞基!無下限戲說歷史……北野武的這部古裝巨制鬧劇,真的失敗嗎? Loading...
資訊  2024-05-30

最流氓、暴力,但又最幽默、溫情的北野武,在年逾古稀時,交出了一部放飛自我的日本古裝歷史巨制——《首》

1990年代初期就開始籌劃劇本,2019年先行出版原著小說,2021年開拍並殺青,2023年上映——跨越北野武三十年導演生涯,在垂暮之年才終問世的《首》,終於出資源了。

改編就是亂編,北野武顛覆慣常英雄大歷史

作為現年77歲的北野武執導的第19部長片,也是他導演生涯製作規模最大的一部電影,《首》耗費15億日元(約6900萬人民幣)拍攝,幾乎觸及了日本真人商業電影的預算天花板。就類型而言,掌舵這種古裝巨制,對於過往只執導過一部小格局劍戟片《座頭市》的北野武,也是不小的挑戰。

眾所周知,日本戰國時代(公元1467年至17世紀初)因群雄逐鹿、情節跌宕,加之通俗文學熱衷渲染,在日本國民心中地位極高,向來是影視、動漫、遊戲等媒體最愛取材的古代史寶庫,堪稱日本版「三國演義」,其膾炙人口的程度,也許只有幕末題材才能勉強與之匹敵。

以「戰國三傑」織田信長、豐臣秀吉、德川家康,還有武田信玄、上杉謙信等其他大名為代表的英豪,在反反覆復的改編和「演義化」呈現之後,都各自形成了鮮明的形象和定式。

而以「桶狹間之戰」「本能寺之變」「關原之戰」等為代表的大事件,也都成了日本人心中或激昂或悲壯的國民題材。

《首》就是以明智光秀(西島秀俊 飾)反叛殺死織田信長(加瀨亮 飾)的「本能寺之亂」為中心,以荒木村重(遠藤憲一 飾)叛亂開始,羽柴秀吉(北野武 飾)討伐逆賊明智光秀的山崎之戰作結,將本能寺大火前後始末的權謀鬥爭鋪陳開來。

其實1582年梟雄信長隕落的本能寺之變,就是日本人民最愛反覆拍、反覆看的歷史大戲,乃至於信長死於火場的橋段,都被戲稱為「例行燒烤大會」——僅在2023年,「燒烤大會」就辦了三次。

第一次是年初上映的電影《傳奇與蝴蝶》,兩位國民巨星木村拓哉和綾瀨遙飾演信長和妻子濃姬。作為東映的周年獻禮大片,走的是英雄偶像劇的路數。

第二次是7月播放的NHK大河劇《怎麼辦家康》第27集,雖然是以家康為主角的長篇電視劇,但「燒烤大會」也深刻影響了家康的人生進程,繞不過去,這體現出戰國題材人物錯綜、視角多變的全景式特點。

第三次,就是11月公映的《首》。

很顯然,作為作者氣質強烈的大導演,北野武染指被拍爛了的本能寺題材,顯然不會滿足於平鋪直敘地拍一部正統、中庸的商業大片,而是通過「胡編亂造」,將英雄群像變成「小丑群像」,像昆汀在《無恥混蛋》中燒死希特勒一樣改寫歷史。

首當其衝的顛覆,就是在其他影視中豪放桀驁的梟雄織田信長,在《首》中,成了想佔有下屬明智光秀的男同性戀;儘管如此,也不妨礙他變態、暴虐、躁狂、狡詐,提前布局讓兒子接班,策劃剿滅包括光秀在內的老部下。

弒殺主公的明智光秀和一開始造反的荒木村重,也是一對滑稽感很強的同性愛侶,最終光秀想當「天下人」的慾望壓倒愛情,先殺村重,后火燒本能寺弒主。

北野武的亂編還不止於將戰國「耽美化」,而是將解構之手伸到了故事的許多角落。比如黑武士彌助因不堪種族壓迫殺死信長的搞笑橋段,就成功消解了「信長之死」這一悲壯名場面本身的嚴肅性。

就更別提提片中俯拾即是的冷笑話、小品式表演和反高潮幽默了,北野武汪洋肆意的遊戲精神,在這場「歷史大發明」之中,已然玩瘋、起飛。

別忘了,導演北野武的另一個身份,是日本國民級的搞笑藝人「Beat武」(ビートたけし)。

當然,北野武的「胡編亂造」不能完全說是荒唐捏造,而是靈活嫁接各類真實元素和「地攤文學」,將古代史影視作品「七分真實三分虛構」的改編策略扭轉為「五分真實五分虛構」。

比如信長、光秀和村重搞三角戀或許不存在,但武士階層中的男同性張力,就有室町時代以來日本武士階層中流行的「衆道男風」可以證明,北野武本人曾主演過的大島渚武士片《御法道》(1999)也是同性題材;黑武士彌助殺死信長可能純屬北野武的狂想,但也沒有確切證據可以證偽。

對於日本古代史的影視化而言,文獻記載不夠豐滿,編導勢必要大量借鑒通俗歷史小說,甚至大搞原創情節和「人物連線」填充體量。

此外,由於古代人的精神世界和現代人有隔膜,改編也有必要將歷史人物的情感、動機做現代化、美化改編。

其實北野武一開始的創作動機,就是不滿以大河劇為代表的影視改編在氣質上「以正壓邪」,而是解構、嘲諷「英雄敘事」,揭露亂世中的人性黑暗面,於是他將貪婪和背叛、滑稽和悲慘引入敘事,將英雄群像變成小丑群像,完成了這個傳奇故事的「北野武版本」。

這真是天馬行空、趣味盎然的改編。

戰國版的《極惡非道》,喜劇外殼下的悲涼嘲諷

除了又辣眼睛又殘酷的「中老年男同三角戀」之外,《首》之中,羽柴秀吉(本能寺后實際的勝者)、德川家康(秀吉死後的統治者)兩位老謀深算的梟雄,以及兩人各自手下的軍師、武將、忍者,還有從屬於各勢力的重要配角,乃至平民階層的代表,也都如走馬燈一般亮相,編織起了一張廣闊的歷史畫卷。

北野武三十年磨一劍的重量級創作,當然不僅僅是出於遊戲精神。雖然有著顛覆、好玩的大膽改編,但《首》的基調,總體還遠沒有滑倒「鬧劇」的程度,主題和情感都深藏嚴肅。荒誕喜劇的底色是悲劇,北野武有著更高層次的悲憫。

影片一開始,北野武就告訴觀眾,這是一個關於「斷頭」的故事。

電影中的斷頭場景數不勝數,既體現的是戰爭的殘酷,武士和平民生命被踐踏的慘劇,又圍繞「首級」為對象,展現了在這個道德敗壞的末法之世中,各色人物是如何不擇手段。為了向上爬,上層追逐「天下之首」的地位爾虞我詐,下層為了晉陞以敵人乃至朋友之頭為戰功。

片中,我們時常能看到洋溢的北野武招牌惡趣味,然而這些笑料都不是單純的逗趣,而像是對處在殘酷處境中各色人物的辛辣嘲笑。

比如信長死後,秀吉的弟弟秀長滑稽地裝作正經,在台前宣讀秀吉的聲明,假裝悲慟哭泣,慷慨激昂,秀吉卻在幕後像惡作劇少年一樣發出猥瑣的竊笑。在這個像小品一樣滑稽的「演戲」段落中,北野武想說,主僕之情是假的,有的只是討伐對手的道德牌坊。

安國寺惠瓊和黑田官兵衛去勸清水宗治切腹,安國寺趴在宗治肩上痛苦煽情時,卻抽空對黑田做了個鬼臉。這又是一個暗藏殘酷悲涼的搞怪場景,北野武想說,真情實感是假的,有的只是用於欺騙的鱷魚眼淚。

除了信長之外,三傑中的其他兩位,歷來被刻畫為「猴子」和「老狐狸」的秀吉和家康,在片中的形象倒沒有偏出慣例太多。

小林薰將家康的老成姦猾刻畫得妙到毫顛,北野武本人的表演則為秀吉注入了一絲微妙的氣質,他既是身處其中的陰謀家,又像是遊離於整體之外的「說書人」,嘲諷著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物。

而在大人物之外,小兵茂助這樣的底層,同樣為了揚名立萬殺死同伴冒領頭顱,最終卻在得到光秀頭顱,即將飛黃騰達的時刻樂極生悲。而隨後的場景說明,他因汲汲於功名,用命追求的敵軍首級,在主公秀吉面前毫無意義。

在權力漩渦中以利己為目的不惜一切的政治動物們,本身都是小人得志的凡夫俗子。

而北野武原本設想中的主角——脫離忍者身份投身於秀吉的新左衛門,他的身上則透出更多、更疏離的「旁觀感」。

作為片中少有的存留了一些「人味」的角色,他在亂世之中艱難地轉圜逢源,最終在山崎之戰之前,以看穿一切的虛無姿態離開,但和《極惡非道》中「世人皆濁我獨清」的主角大友一樣,最終也未能倖存。

所以有人說《首》像古裝版的《極惡非道》,不是沒有道理:都是全員惡人龍爭虎鬥,最後唯余悲涼。

北野武的玩世不恭和憤世嫉俗,是一體兩面的。他通過講各種荒腔走板的小段子,將神化的英雄還原為野心露骨,情慾赤裸,用動物性原則進行殘殺、鬥爭、性交的小人,揭示深深植根於人類自身的荒誕、殘暴,以及慾望的醜陋面目、命運的無常,這是北野武世界觀里的終極悲憫。

電影不成功,但對北野武而言已經完滿

從外界反響來看,《首》票房口碑雙雙大撲。票房沒趕上成本,獎項也了無收穫,《電影旬報》和《映畫藝術》的年度十佳也都沒影。另外,影片在西方乏人問津,在中國,《首》的豆瓣評分6.9,也是所有北野武執導電影中最低的……

對於一部大師大作而言,說是失敗並不為過。

若以中國觀眾的困惑為樣本,不難發現問題所在:對於非日本觀眾,《首》講述的歷史太過複雜,人物和陣營眾多,難以理清。

即使理清了,在沒有背景知識的情況下,外國觀眾依然容易錯失《首》對傳統戰國敘事的許多反叛之處,只能感受到怪異、滑稽、殘酷,以及「男同」的噱頭,看個熱鬧。

另外,使得北野武獲得大師地位的作者標籤,比如動靜對比、絢爛的強視聽形式,乃至久石讓的配樂,在《首》之中也都很難找到,只有一貫的「突然暴力」和殘酷之美,可能會讓某些對北野武認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的觀眾感到熟悉。

事實上,北野武從和久石讓分道、與鈴木慶一合作開始,他電影的風格就轉向台詞增多、劇本複雜化、場面調度弱化的方向,這次《首》明顯更像《極惡非道》和《龍三和他的七人黨》,是一部「有北野武元素的常規類型電影」。對於只看過《壞孩子的天空》《花火》《菊次郎的夏天》那種風格的觀眾而言,《首》可能會有些「不太北野武」。

而日本國內對於《首》的冷淡,則很有可能就是因為本能寺的故事被消費過度了。

作為去年的「第三次燒烤大會」,受到前兩次《傳奇與蝴蝶》票房不佳且被認為非常老套、《怎麼辦家康》評價很差收視平平的影響,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,到了年底,無論是媒體還是群眾,真的不想再看被演了一百遍的本能寺故事了。

而且戰國題材早就被嚴重娛樂化,觀眾早就習慣了千奇百怪的「故事新編」,這部北野武版本的《首》雖然加入了男同元素,但在日本觀眾心中的顛覆性,可能也沒大到足以引爆話題的地步。

此外,《首》的演員陣容雖強,但全是中老年男性,且還有七十多歲的北野武演四十多歲的秀吉這種年齡錯亂,給觀眾的第一印象就是「暮氣」,這也不利於動員除中老年男性之外的觀眾。

但儘管失利,北野武能夠完成《首》,就已經足夠完滿。

這不在於北野武年已77歲,或者完成了黑澤明當年的交代,而在於這部將《極惡非道》式的荒誕權斗置入歷史背景的古裝巨制,很好地完成了導演的創作意圖,顛覆了北野武想要嘲諷的正統敘事,濃縮了集荒誕和莊嚴於一體的「北野武式」命運觀。

雖然上映后的風評不高,但時間可能最終會證明,這是一部值得被銘記的北野武電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