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段歷史,是828條生命在海上被屠殺,曾經在日本歷史中被完全否認,即便在現有的官方記錄中,也只是寥寥幾句帶過。
一場生命的救援,是來自中國漁民英勇的義舉,但在他們看來,自己並不是英雄,只是做了漁民該做的事情。
這段歷史正是里斯本丸沉船事件,曾經鮮有人知曉,後來成為了韓寒作詞、鄧紫棋演唱的《後會無期》中的第一句歌詞,「當一艘船沉入海底/當一個人成了謎」,也是如今管虎正在拍攝,朱一龍、吳磊主演的電影《東極島》的歷史原型。
2014年,韓寒首部電影作品《後會無期》開始拍攝,方勵作為製片人參與創作。因為韓寒曾經的一篇文章《東極島少年往事》,拍攝取景地選擇在了東極島。
東極島是浙江舟山東部的一座島嶼,當年還略顯荒涼。只能從舟山乘船上島,單船渡就需要兩個小時。偶爾一次在前往東極島的船上,熱情的方勵站在甲板上同船長聊天,得知在70多年前,曾有艘被日軍徵用貨船,叫「里斯本丸」,在押送盟軍戰俘途這片海域時,遭到了美軍潛艇的魚雷襲擊,最終沉沒在中國舟山群島的海里。
船上關押了1816名盟軍戰俘,沉船時他們奮力求生,或因為被鎖在船艙無法逃脫,或僥倖逃脫卻被日軍殘忍射殺,或因體力不支最終溺水,最終有828人在海上遇難。
當附近的舟山漁民看到海上的境況時,毅然決定下水救人,最終他們靠著當時傳統簡陋的小船和舢板,救下了384人,並將僅有的衣物和食物提供給他們,幫他們逃過了這一劫。甚至當日軍上島搜人時,舟山漁民還將3名盟軍戰俘藏在海邊陡峭的岩洞中,躲過了日軍的搜捕。
這3名倖存的戰俘後來在中方的保護下安全回到了英國,也將這段歷史告訴給了他們的家人。
點擊鏈接觀看視頻:這就是中國人的格局!82年前舟山漁民冒死拯救盟軍戰俘
那時候,「里斯本丸號」尚未被人找到,這段歷史也只流傳在舟山漁民之間。這恰恰刺激了方勵專業的好奇心——這位不少文藝電影的「操盤手」,其實還有著另一個身份:應用地球物理專業出身的海洋技術專家,曾組隊成功打撈大連「五·七空難」黑匣子的人就是他。
聽到這個故事之後,方勵的專業本能告訴他:一定要找到這艘船,要挖掘這段歷史背後的故事。
於是,方勵開始投入了對這段歷史的搜尋,前後八年時間,不計人力成本的投入,同時遇到不可抗力因素,比如資金鏈斷裂。為此他變賣所有房產,人進入70歲,反而過起了租房生活,恰有「七十而從心所欲,不逾矩」。
有人勸過方勵,差不多可以停下來了,收集到的素材遠超一部電影的容量,但他並不滿足,甚至計劃將更多電影之外的素材,放在網路的虛擬紀念館里,留給後人看。
這種揮霍非常「任性」,但放在方勵身上並不奇怪。在很多人眼裡,他還是8年前那個為吳天明導演遺作《百鳥朝鳳》,不遺餘力四處奔走甚至下跪求排片的電影人。「仗義」一直是他的底色。
即便如此,我們依舊會好奇,這件事情的情懷遠超過方勵所能承擔的能力。當面對跨國對話、需要「海底撈針」般尋人的過程,方勵內心有過放棄嗎?到底是什麼力量支撐著方勵將這件事進行到底?
我們帶著這些問題和方勵進行了一場對話。在他主理的勞雷影業里,有一間工作室單獨留給了《里斯本丸沉沒》,房間里擺放著各種模型,以及道具。直到現在,白板上還寫著密密麻麻的電影創作思路。
這次作客1905電影網《對話》欄目,方勵坦言初衷是好奇心,但隨著歷史一點點被挖掘,整個過程就是「搶救性採訪,不能停下來,是一場和時間賽跑的過程。」
以下內容根據方勵講述整理完成:
Part1
早在2005年,一支中國香港的水下考古隊就曾到舟山尋找里斯本丸號,但無果。我就很好奇,既然這段歷史是真實存在的,為什麼沒人能找到沉船呢?
2016年,我自己帶隊,拿著當時最先進的裝備去找里斯本丸號。一開始我們根據之前僅有記錄的坐標去尋找,依舊什麼都沒找到。我不服氣,索性放大搜索範圍,終於找到了一艘沉船。
但我們該怎麼證明它就是里斯本丸號呢?
2017年,我們第二次再次帶著裝備出海進行了精確探測和成像分析,結合其他證據,證明了那艘沉船就是里斯本丸號,坐標【30°13'44.42"N 122°45'31.14"E】。
在尋找沉船的過程中,我又聽說了兩位老人的存在。
一位是在舟山的94歲老人林阿根,另一位則是身在英國的98歲老兵丹尼斯·莫利,這是兩位當時仍在世的 「里斯本丸號沉船」事件的親歷者。其中,林阿根老人因為年長,已經不太能記住當年的事情。
這讓我突然警覺,必須進行搶救性採訪,他們就是僅有的人證。
那時候我並沒有任何預設,只是希望這段歷史能被世人記住。可是在採訪過程中,我發現背後原來還有這麼多讓人心碎的故事。
過去提到沉船故事,大家都會想到泰坦尼克號。早在上世紀60年代,好萊塢就有了以泰坦尼克號為創作背景的電影《冰海沉船》,只是那部電影的聲量並不大。直到卡梅隆拍攝了電影《泰坦尼克號》,因為影片的可看性,這個故事才被全球盡人皆知。
里斯本丸號上遇難人數只是超過了泰坦尼克號遇難人數的一半,如果我們中國漁民沒有下海救人,日軍不停火的話,里斯本丸的遇難人數甚至會更多。但這段歷史籍籍無名。
從理性的角度來看,我給歷史填了個空,這裡面有很多的故事,不光盟軍戰俘的悲慘遭遇,以及他們親人對他們的思想,還有我們中國漁民的義舉,同時包括了日軍的暴行。
真的等不及了,這些都必須傳遞出去給更多的人知道。
兩位經歷者當時已經90多歲了,就連很多經歷者的後人都80歲以上。從我們開始採訪到電影完成的6年時間裡,每年都會有人離世,林阿根離開的時候是97歲,丹尼斯·莫利則是在101歲的時候離開了大家。
時間給了我很大的壓力,但也是動力。很多人都問我做這部電影的衝動是什麼?是分享。
我想把這段歷史分享給所有觀眾,希望大家通過《里斯本丸沉沒》,感受光影和聲音構成的一段活生生的歷史。
Part2
為了能證明找到的沉船就是里斯本丸,我們去了日本的造船株式會社,尋找這艘船的歷史文檔和圖紙,結果什麼資料都沒有。但我們找到了「對馬丸」的模型——「對馬丸」同「里斯本丸」是姊妹船,共用同一張圖紙。
在這個過程中,我們萌發了一個想法,想看看日方對這段歷史的記載。
我們拜訪了盟軍戰俘研究所的兩位教授,但他們對里斯本丸的了解甚少,直到在日本相關機構的公開檔案中,我們才在一些過去解密的檔案中,找到部分關於「里斯本丸」的資料。
我們去過不少國家,但在日本遇到的阻力是最多的,有人不願意接待我們,甚至沒有理由就把我們打發了。我們查到在1943年1月,英國外交部通過瑞士大使館向當時日本的軍政府發出抗議電報,但被日方否認,認為這是英方捏造的。
我們也接觸了一些日本學術研究者,他們如今對於這件事還是非常理性和客觀的。他們對盟軍戰俘是同情的,對中國漁民的救援是敬佩的,對當年日軍的行為,原則上持反對態度。
我們更希望能找到日方當事人,但真的太難了。當年押運戰俘的軍官早在戰爭中死了,其次是希望能找到「里斯本丸」的船長經田茂。
當地的戶籍管理所自然不會告訴我們當事人的住址,我們只能通過日本私人偵探所的力量(註:私人偵探在日本是合法的)。一個月之後,偵探社真的替我們找到了船長的子女。
我們相約見面才知道,他們並不知道「里斯本丸」,只知道父親被軍事法庭判了7年,提前2年假釋,後半生終日抑鬱自責,天天吸煙,最後患肺癌去世。
我們既然幹了搶救歷史這件事,就希望能從各個角度去聆聽大家的看法,以及留在世界上的信息。
Part3
2004年,一名叫托尼·班納姆的英國歷史家曾經撰寫了一本關於里斯本丸沉沒的書籍,書中他接觸過十餘位在世的戰俘,也有很多周邊採訪。這個過程中,驚喜地發現了費恩祺。他以前的長官就是「里斯本丸」上活下來的戰俘,所以他對這段歷史也非常了解。
於是,我們馬上想辦法聯繫上了兩人,並邀請託尼·班納姆擔任《里斯本丸沉沒》的歷史顧問,後者擔任影片的軍事顧問。托尼給了我一份親歷者及後人的名單,差不多一二十人,但這對我而言並不夠,我希望找到更多人來還原「里斯本丸」上到底發生了什麼。
「尋人啟事」是帶來了最大的號召力。
我們斥巨資在英國發行量最大的報紙上連續打廣告,弄得整個英國都知道我們在找人,甚至還給我做了一個全球直播,讓全世界聽到這個中國故事。
最終,我們找到了380多個家庭,前前後後我們採訪了差不多150多人。但這是電影,需要講更有代表的故事,《里斯本丸沉沒》正片涉及了二三十個故事,但大家能在片尾看到好多彩蛋,差不多有136個,都是我們沒法放進正片里的故事。
我本來計劃在網上做一個數字的虛擬紀念館,把已經採訪完的故事,以及還有120名報名還沒來得及採訪的人,都放在這個上面供大眾瀏覽。我們原計劃從2019年12月開始,我留了兩台攝像機在倫敦,並邀請了一些中國留學生幫忙拍攝。但疫情爆發,整個計劃因此中斷了。
至於未來什麼時候能完成,我也不知道。一方面我已經沒錢了,為了這部影片,我已經傾家蕩產,而且我們還有100多個採訪故事還沒進行後期剪輯。我聽說未來舟山有計劃在東極島做一個「里斯本丸」的紀念館,到時候我們都可以把這些內容捐出去。
我做了20多年電影,但這是第一次擔任紀錄電影的導演。一開始以為幾百萬就夠了,但沒想到最後不斷超支,很慶幸的是,所有人聽到這個故事之後,都主動願意支持和幫助我。
我還記得第一次在這個樓上開影片策劃會時,來了2、30個年輕人。他們都是因為聽了這個故事後,願意以義工的身份參與到這個項目中。最後我們還是給大家付了費用,但都是低於他們過往的成本費用。
Part4
在採訪的過程中,我本能地被他們的家庭故事、他們的父輩故事所吸引。我就好像是一個朋友在跟他們聊天,試圖從中捕捉到有價值的信息。這兩年,我和他們天天聚在一起,幾乎天天都會聽到讓人流淚的故事。
費上校替我們聯絡了三位戰俘後人,他們的爸爸都在3號艙里沒有出來,我希望他們能認識。我看著他們中午吃了便餐在那邊聊天,突然被觸動,我想到了我的父親——我奶奶當年因為不被爺爺家族認可,最後投江自盡。我父親一輩子都在尋找母親的墳墓,我太清楚那種對親人的愧疚和長久的思念。
我就問他們,要不要跟我去東極島,跟你們的爸爸說一聲再見。
這些老人都是第一次來中國,必須得有伴,而且他們的年紀都很大,不可能坐經濟艙。劇組的人問我,老方,你把這些人拉來中國,這得多少人,要花多少錢啊。但我不管,我只是希望能完成這件事。
2019年8月7日,一共有來了14位老人,那個畫面真的太動容了,那就是人類情感的爆發點。我們當時用了一台聲吶拖在輪船後面,當聲吶傳過來了影像時,我迫不及待地告訴他們:你們的爸爸就在這兒下方30米的地方。
這種「靈魂重聚」真的太有意義了,在島上完成了安息儀式之後,我們相信他們父輩的靈魂從此就安息了。
那一次,他們還見到了林阿根老人。當時他們都非常激動。因為沒有當年像林阿根老人那樣樸實的中國漁民,可能就不會有後來那麼多的故事。
當年參與救援的255位漁民中還有老太太和小姑娘,他們一起救下了384名盟軍戰俘。在那個戰爭年代,島上糧食和衣服特別缺乏,但島民們幾乎把物資都捐了出來。
這些盟軍戰俘也很棒,當日軍上島搜人的時候,他們為了不連累漁民,主動選擇跟日軍離開,不少人被日軍抓走時還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還給漁民,因為知道他們太窮了。
但我們在採訪過程發現,東極島的漁民都特別低調,情感特別樸實。
當我們談到他們先輩當年做過的義舉時,他們當然會自豪,但從不會高調地說父輩多牛,甚至連「英雄」兩個字都沒聽到過。他們會覺得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,救人就是漁民的本能,只要海上有人遇難,是個人都會去救的。
我們用紀錄故事片的形式將這段歷史呈現給觀眾,將來還會有管虎導演根據這段歷史拍攝的劇情片《東極島》。去年4月的時候,管虎導演帶著編劇,還有製片人梁靜、主演朱一龍來看了這部影片。
我相信真實歷史從情感上能觸動更多人,也會被更多人記住這段歷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