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麥一次800元!撈女教主教人傍大款 越封殺越狂(組圖) Loading...
資訊  南風窗  2023-12-17


12月初某個中午時分,我走進傳說中的「情感界張雪峰」——「曲曲大女人」的直播間,恰好遇上一名女粉絲的情感諮詢連線。

和曲曲連麥對話一次要800元,時間通常在3至5分鐘。

該粉絲自稱32歲,年收入150萬,曾因生病失去了生育能力——她們稱之為「帶球」能力。其男友,也就是她口中的「男嘉賓」,一線城市家庭,有房有車,半年內主動為她花了30萬,但遲遲不同意結婚。

曲曲聽完,眼珠子一轉,利索地給出建議:趕緊跑。

她替女粉絲分析其男友:「食之無味棄之可惜」。

第一次關注曲曲,就現場體會到了一次實操教學,我心覺,似乎也並不如網傳的那般魔幻,她只不過是把一些人現實中會作出的功利性抉擇,用更辛辣犀利,更符合社會情緒湍流的說法,概括了一遍。



曲曲認為,一定要先把學歷提上去。圖為曲曲視頻截圖

曲曲的熱度和爭議是這兩年同時漲起來的。這位自稱美國留過學,妝容精緻、長得有點像女明星張雨綺的情感博主,擅長教會女性從男性那裡換取利益與金錢,「關係的本質是價值交換,沒有價值,就沒有感情」是她的核心理念。

雖然單獨賬號的粉絲數不過十幾萬,但近年來,「曲曲大女人」的矩陣版圖在各平台上無處不在。包括但不限於曲曲大女人、曲曲麥肯錫、女人情感手冊、情感科學家、曲曲的智慧錦囊等等。燒不盡,吹又生。

與普遍意義上飽受詬病的「撈女」相比,曲曲及其追隨者在當代文化背景下變了調:她們將自己傳播和跟隨的這套價值體系命名為某種「大女人」智慧,類似於今天所說的「大女主」,即強調獨立和自愛,是「利用」男性而非「依賴」男性,與傳統意義上做小伏低的「賢妻良母」區分開來。

曲曲不斷被封禁,但夾縫中依然蓬勃生存。

「大女人」的岔路

關注曲曲半個月後,再點進她的社交賬號主頁,意料之中的是,所有作品又被清空了。

添加上她的企業微信,在置頂朋友圈裡找到了最新發佈於12月12日的「非常模式啟動通知」警告:年關將至,互聯網監管日益嚴峻,曲曲為了能穩定且持續為大家分憂解難,不受到年底大規模舉報關停的影響,我們將(暫時)暫停在所有對外公開平台的直播……雖然不能讓更多新粉看見曲曲,但私域直播百無禁忌!我們可以更坦率、更開放地解答大家的問題!連麥、1V1、金貴的社群、私密線下,所有服務一切正常!」

當天晚上,她又發了一條「曲曲大女人跨年狂歡」的活動海報。

曲曲企業微信發布的內容

我想進入粉絲群,被告知入群條件是下單一套3580元的「金貴」課程。課程共24集,分別包含「識別」「提升」「相處」等方面的技巧教學。此外,還有不同價位的一對一聊天輔導。

她的線下產業鏈,則從醫美保健,延伸至奢侈品、大佬相親……從前端到末端一氣呵成,學成學員還可以回來反哺新人。

曲曲總被市場驅逐。從前兩年成名開始,她不斷被投訴、禁言。但曲曲的消失往往不會持續多久。過一段時間,她就若無其事地重出江湖,再次以光鮮亮麗的姿態,賣書、賣課,繼續得到一部分都市年輕女白領的追隨。

流量世界的供求模式很簡單,存在需求的地方,就存在流量,存在交易。曲曲的存在,說明市場上必有她服務的群體。

曲曲部分視頻截圖

讓曲曲熱度大漲的標誌性事件,發生在今年八月。曲曲一名「90后」女學員,諮詢如何在前男友和現男友二者之間做選擇。前男友年長她15歲,已贈予她2000萬元在上海購買大平層,但「現在已經對她沒什麼價值」。如今,前男友提出挽回,並承諾每個月給女友3萬元生活費,甚至感恩女友提出的「優惠條件」。 

而現男友身價3000萬-4000萬,兩年內在該女粉身上花了250萬,並承諾一年給女主100萬的生活費,還提出了結婚的想法。但當該女粉提出400萬的彩禮要求時,現男友又猶豫不決了。

如此「優秀」的案例,讓曲曲在坊間一戰成名,成功出圈。後來在直播里,曲曲還頗為自豪地分析,稱金融女學員的「身價」可能不跌反漲,黑紅也是紅,就像卡戴珊一樣。這是她對自己心理把控與情感操縱能力的信心。

曲曲

曲曲呼籲女粉堅守「萬物以我為主為我所用」的基本原則,「我」,即女性自身的年齡、學歷、收入、身材樣貌、家世背景等等,都是傍大款所需的價碼。

她還鼓勵上學的年輕女孩好好讀書,目的卻是將自己包裝成一件更高級的商品。「大佬都喜歡有內涵的女生,大學翹課去玩,無異於混吃等死。沒畢業證,進大老闆公司都難……」

在曲曲那裡,感情自然是沒有容身之地的,就算有,也是工具屬性,「男人是渠道,情感是技能」「別動不動就愛,沒讓你愛男人,讓你用男人。」

前來向曲曲尋求幫助的,也大多毫不遮掩地奔著「傍大款」去。她們認真求學,學以致用,不定期來彙報進度,把戀愛當作一項人生項目,攻克男性的錢包,就像那些年輕男性跟PUA大師學習如何攻克女性的身體一樣。幾分真情,幾分套路,拎不清。

曲曲視頻截圖

也確實有一部分真正為情所困的女性,可以在曲曲這裡得到某種對戀愛腦的驅逐。極致的交易思維,完全去感情化的婚戀觀,就像一個閨蜜為了幫你走出情傷,費盡口舌罵醒你,誰能不感動。

截至發稿,「曲曲大女人」在某主要平台上的賬號再次匿跡了。

用「撈女」道德批判去抵制曲曲,並不新鮮,也不夠有力。與其拷問曲曲「觸犯了哪部分人群的利益」,不如反思:曲曲身上所折射的,難道僅僅是一句「覺醒的人還太少」之感慨?

婚姻之後的故事

針對曲曲的批評,更多集中於她自命的「大女人」說法,類似今天常說的「大女主」,即一種獨立、清醒的女性姿態。

這裡面有她們的自洽邏輯:教導女性發揮自己的性別優勢,在男性身上變現。這就與傳統意義上的「靠男人」區分開來——不是「靠」男人,而是「利用」男人。

放在時下流行的性別語境里,這必然會冒犯一些所謂追求女性進步的人,比如,曲曲這一套價值觀,抹除了女性主義里必要的且最重要的元素:獨立人格和自尊心。



曲曲視頻截圖

有這類尊嚴需求的女性,在親密關係里確立了基本的自立。而那些利用性吸引力從男性那裡換取資源的女性,即中文語境里的「撈女」,西方文化里的「gold digger」(淘金者),逐漸淪為道德鄙視鏈底端。她們被視為某種捷徑劫掠者,而她們走上捷徑的腳踏板,就是自己的尊嚴和主體性。

一定程度上,她們也會被視為遊戲規則的破壞者。

從這個角度看,曲曲推崇的生存法則,確實與傳統婚姻里「伸手要錢、弓腰做娘」的低微姿態沒有本質差別。只不過經由商業法則的包裝,換上了一層更精緻利己的外衣。

只不過,婚姻之後,「曲曲女孩們」的故事有點說不下去了。

貨幣時代,借婚姻之勢改變階層的不只有女性。與「撈女」這類詞語對應的有「鳳凰男」,在這個詞出現之前,則只有「贅婿」這種中性詞。男人「下嫁」比較少見,但未必值得嘲諷。

《軟飯男》劇照

與女性不同,婚姻之後,他們的故事往往都能繼續寫下去。 

比如幾位「香港教父」的發家史。首富李嘉誠,起家前,在身為香港第一代鐘錶商的舅舅手下打工,而後娶了舅舅的女兒為妻。李嘉誠22歲那年,妻子庄明月說服自己的父親為李嘉誠提供了第一筆資金7000美元,並用它創辦了長江塑料廠。

香港四大房地產商之一鄭裕彤,十幾歲就到澳門周大福金行打工,後來,周大福將自己的女兒指腹為婚,嫁給鄭裕彤。婚後第十三年,鄭裕彤就繼承了周大福的產業。

婚姻是他們的起點,但不是他們的終點,更不是他們的全部人生。

在這樣的故事裡,資源從女兒的父親轉移到了女兒的丈夫,完成了權力的交接。

而置身其中的女性,可能一輩子不愁吃穿,備受疼愛,但她從來不是掌握話語權與自己命運的那一個。



婚姻里的交換法則,與過去相比並未發生根本性改變: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,仍然依附於她們的性別價值、基因價值和觀賞價值。

因此,主張團結、進步的人,批評曲曲,不是因為她宣揚嬌妻這一套價值觀,而是因為她將其包裝成獨立和自愛。

可恰恰是這種冒犯帶來的憤怒,更讓我們意識到:在市場的選擇面前,那些對現實沒有實質指導作用的、時髦而抽象的主義,其實是被狠狠打了臉。

這也讓很多人幡然醒悟,原來,人們追求進步的那一套話語,竟然被逆轉成古老的交易,用性別換資源,在如今的時代,竟然是這麼普遍。

性別作為資源

2023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克勞迪婭·戈爾丁研究發現:兩百多年來,經濟增長並沒有帶來工資的性別平等,也沒能讓更多女性進入職場。

女性對有酬就業的參與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穩步增加,而是呈現一條U形曲線。為此,她們不得不縮減自己的職業生涯,同時對家庭與勞動力市場作出讓步。

擺在檯面上的正義和公平,有時恰好掩蓋了那些暗處的逼仄和狹隘。

正如前不久沸沸揚揚的韓國女愛豆Lisa跳脫衣舞事件,支持者呼籲尊重個人自由,反對者則力爭「向下的自由不是自由」。

韓國女愛豆Lisa

只要自願且自由,一個女性是否有權利,利用自己的性別和身體去交換社會資源與利益?

英國社會學家凱瑟琳·哈基姆提出了「情色資本」這一概念,認為情色資本是女性獨有的優勢資源,女性應當毫無罪惡感地使用自己的情色資本,來換取經濟和社會地位上的其他資本。

而對「情色資本論」持強烈反駁觀點的日本學者上野千鶴子認為,無論是經濟資本、文化資本還是社會資本,其歸屬者都能擁有它們絕對的所有權,但所謂情色資本的女性,並不能自行處置自己的身體。

站在鏡頭面前的脫衣女郎,可以自行決定是否脫衣,可以決定脫到什麼程度嗎?

也如美國學者凱瑟琳·麥金農在《邁向女性主義的國家理論》中指出的,在色情製品對屈辱女性形象的生產、流通和再生產過程中,女性的自我表達失去了意義:她的「痛苦」被解讀為「享受」,甚至自甘接受這種物化,自由自願與否很難再界定。



《瑞普·凡·溫克爾的新娘》劇照

波伏娃在《第二性》里說:「女人的不幸在於她受到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,一切都促使她走上容易走的斜坡:人們非但不鼓勵她奮鬥,反而對她說,她只要聽之任之滑下去,就會到達極樂的天堂:當她發覺受到海市蜃樓的欺騙時,為時已晚:她的力量在這種冒險中已經消耗殆盡。」

可不妨多問一句:是誰,為了什麼,鼓勵她們去走那條「向下滑的路」?

資本與商品終究有別。女性如果不能成為商品的生產者,她們自己就永遠可能是商品,區別只在於包裝的精美程度。

最後,問題的關鍵變成了:生產市場和消費市場里掌握話語權的人,多大程度能決定一名女性成為商品或生產者?

《安娜》劇照

結構層面的暫時無解,讓浮於表面的審美髮生了變化,即便那是一種扭曲的變化,也是個體對環境作出的真實反應,用流行文化更熟悉的語言來形容,那就是一種「黑色荒誕主義」。

譬如,今天,相比起道貌岸然的「抓小三」「打綠茶」,那些不迴避、不自憐的小女人生存態度,反而可以被觀眾接受。

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指責「曲曲」們,力度很弱。她販賣的充其量不過是一類人需要,而另一類人嗤之以鼻的方法論。方法論不過是觀念的附庸,只對已建立且信奉某套特定觀念的人有用。

這套體系就是,女性用一些技巧征服男性的錢包,而男性用技巧去征服女性的身體。

那些教男孩們如何「pick up」女孩的所謂戀愛課程,常常打著「不善於表達愛意」的幌子,他們以劣勢姿態入局,最終目的是完成關係的逆轉:精神控制、暴力征服。

《門鎖》劇照

PUA, 「Pick up artist」,早些年是互聯網大肆宣揚的時髦辭彙,新的業態、新的情感觀念,其後,其陰暗暴力的猙獰面目悉數曝光,遭到萬眾唾棄,惡名昭彰,PUA成了精神控制的代名詞。

世界依靠規則來運行,有規則,必然有漏洞。過去幾年,媒體的宣傳、網路平台的收緊、法律法規的介入,PUA好似消失在陽光下,但遠遠談不上漏洞修復——時至今日,PUA依然在暗處野蠻生長。

如果性別互動也存在遊戲規則,那麼,其中漏洞遠遠不止法律法規那麼簡單,也不是道德的話語體系三言兩語可以釐清的——事實上,性別關係是道德最為模糊的地帶。

這個漏洞,關乎著根深蒂固的觀念結構——性別作為權力,還是資源?PUA里,那些沒有資源優勢的男性,試圖以精神控制完成對女性的征服。而當這個結構逆轉,「曲曲女孩們」的性別和身體,也從權力轉變為資源,而她們多大程度上能征服她們眼中的「大佬」,要打一個問號。